不知从几何时,目光开始越发享受停留在旧物件上了。那时光覆盖着的老痕旧迹,是如此之悠长曼妙,比如老坛子里的酒,值得细品慢酌。
家里收集的旧物越来越多,颇有积压之累,虽然每件仔细把玩都仍爱不释手。半世纪前出自无名之手的街景油画,边缘已经磨得有一层黑浆、中心敲击出男女一群在酒馆买醉场景的铜盘,薄如蝉翼、上色香艳的法国宫廷茶具,镶贴了银质的抽象耶稣像的橡木木雕,十九世纪某个欧洲老妇画给儿女的一盘水粉樱桃……
林林总总,墙上床下,已经无处安身。几年前就打算清理,嘱儿子和侄子放在闲鱼网上售卖,并慷慨许诺所得银两归二人作为书资。
结果俩人兴冲冲忙碌着,拍照、量尺寸、定价、发贴,除了有个远在黑龙江的潜在买主打听那幅美国海滩水粉是否可以打折,便再无人问津。
“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朱自清似乎早说出了我的心声。叹口气,我只得打消了当老板的念头。
疫情骤起,没想到,网络购物平台歪打正着,繁昌一时,闲鱼也跟着翻身热火起来,我看到居然有人从国外旅游回来售卖与我相似的一些物件,售价不菲却很受追捧,一幅镜心大小的新油画就卖三四百。
足不出户,无所事事,打量着我的那些蒙垢吸灰的宝贝,我再次萌生了卖货的念头。注册、除尘、拍照、贴网上。
先放了十幅小画。标价于我是个难题:标太低了吧,感觉对不起它们。少挣银子并不重要,反正多一千或少几百我既发不了财也破不了产。只是它们多是三五十岁的物件,当年心怡买下,万里跨海将它们带到完全陌生的另一片土地上,不能跟我长相厮守也罢,就那么贱卖易主,似乎终是不忍心。
标价过于高大上吧,显然影响迈不进这门槛的大多数人参与。于是参照同类物品,我标之以略低的价位,自我安慰是:反正我自己随行李背回来的,没有关税与运费,即便不赚钱,也赔不了,只当为他们找到有缘人了。
开始几天没有动静,除了一位问我某幅画的尺寸,就再也无人理会。正当我心灰意冷之际,数天后临睡看到有信息提示,有一个人居然一口气拍下了五幅作品。
非常爽快,材质、尺寸、细节照片,一概没问。我确认发货,也在北京的她主动要求上门取货,说不忍运输途中破损。
我心中暗喜,如此珍惜这些东西,显示是可靠人家。虽然中间等候时间有些长,有他人也想拍她已经拍下的那小红马的油画,我仍给她留着直到取货完成。
她叫鸽子。一位喜欢摄影并有不错文字感觉的女子,后来成了我的朋友。
零零散散,陆续又有一些成交。中国人说,“褒贬是买主”。在我的经验来看,正好相反。真正喜欢某个某类物品的人,对人对物往往都是宽容理解尊敬的,根本不会去计较挑剔褒贬。
比如有位南京的朋友,拍下了一幅小型水仙花油画,只有巴掌大小,当我提示他木质鎏金画框底部有残损开裂,并放大了细部拍照发给他,已确定对方是否仍要下单。他回复说“破损甚至残缺都是老物件的美好特质,我不在乎,请下单”。
这样的交流实在是愉悦。收到后,他留言:非常喜欢,太美好了。
另外也有几位这样的旧物知音,喜欢,下单,签收,留言。简单干脆,像清风明月。
硬币都有两面,当然,另一个极端的群体也存在着。便宜点行不?运费你负担行不?细节放大了再发几张照片!这油彩涂得太薄了!这画框都褪色了!……
针对这一类,我往往能不成交就不成交。
有一位四川女孩下单了一幅1962年的水粉,因为有玻璃镜面,我发货前特意跟顺丰小哥咨询,是否可以确保玻璃不破损。
答案是不能确保。于是我建议对方取消订单,因为我知道一旦破损,这位既交涉运费又讨价还价的顾客一定会很难缠。
她并非真正打心底懂得、欣赏那画作之人,决不会体谅之际修补或替换一下画框,继续欣赏那独一无二的美好。甚至有人一再讨价还价,我只能以已经卖掉为名下架取消出售。
“你还总担心网上成交有风险,有人会无理取闹,看来有些多虑了。”我这样开导儿子,说要相信这世界和国人素质。
西谚说,do not count your chicken before them hatched, 不要在鸡蛋孵出来之前清点小鸡,意为别高兴得太早。 显然我说嘴犯忌了。不仅被一个人死缠烂打,还平生第一次当上了被告。
一位天津的男子看中了一幅海滨风景油画、一幅带框欧洲织毯。先是砍价。未成。下单。估计是看中油画在打五折,不好意思再砍。
我发货前照例与对方沟通确定:老旧物品一概不退不换。且运费自理。他立即跳了起来说怎么还不包括运费?我提醒他看一下页面,从一开始就说得明白,物品价格包括0元运费。如果他不同意,可以取消订购。他继续磨叽说既然运费他出,物品就应该打折,要求我把织毯减价。
这样已经下单了还砍价的顾客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心里已经升起了不详的预感。我坚持说抱歉不可以,建议他取消订单。可他显然又不愿意放弃。
最后妥协说就这样吧。
请快递员取件前,我再次把两件物品都拿近擦拭查看,发现织毯木框底部有一点裂痕,赶紧拍了特写,发给买家,请其确认是否介意。
“大不了补一补,没事。”他回复。
结果,第三天,收到货物的他发来信息要求退掉织毯,“颜色太浅了…我欣赏不了。你卖给能欣赏的人吧。” 我跟他说不可能退货,所有细节都有照片为证,网购前也应该考虑到实际物品与照片可能存在的差异。
而且因为我每次都非常仔细与买家沟通所有细节,目前没有人提出过退货。“我已经退过两次。都退成了。你不同意,我就上诉到闲鱼平台。”他一幅老油条不依不饶把官司打到底的姿态。
我说我会奉陪,并配合平台调查提供证据。“我也是消费者网购者,我也投诉过挂羊头卖狗肉的不良商家,但我也相信平台也会主持公道,维护商家的合法权益。”
第二天,平台通知我提供物证照片,因为买家已经图文并茂,为我罗织了几条罪名。
我有理有例,把事情来龙去脉和我与买家的对话截图、物品照片都作为凭证发送到申诉平台。
做着这一切,心里五味杂陈。这样一件小小物品引发出的不悦纠纷,于我这寂静码字为生之人,似乎不亚于那些金融老板们的殊死博弈,一颗心悬着揪着,生活的平静都似乎被打破了。
范仲淹老兄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谈何容易。
“大不了你把画收回来,继续摆家里欣赏,也没损失。”现在轮到儿子开导我。
“我不在乎画是否能卖出去,我在乎他出尔反尔还胡搅蛮缠不讲道理。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做人做事的原则问题。”我说。
网上打官司,谁是那个仲裁法官?我好奇地去搜,看到平台上一行字:这里的问题不再只是一个人处理给出判定结果,而且由17位闲鱼评审员共同参与,判定结果更有说服力;
超过95%的问题判定会在24小时内完成,无需等待等待再等待了。
第二天,正在沙发上斜靠着打字的我,看到手机上一个提示,是闲鱼。“卖家胜利了!”醒目的黑体字旁还有一个举着大钳子的卡通螃蟹,象征着天平与正义。
显然未等到17位评委都投票,已经有9人支持卖家,超过半数,支持买家的有3人。
“我胜利啦!”我松了口气,大声跟在另一个屋子学习的儿子宣布。
他快步冲过来看,脸上也是开心的笑。
不过,故事还没完。
不一会儿,平台显示有买家留言。“你这样的黑心商家xxxx”。显然是他不甘心的泄愤。我打算不予理睬。讲理我奉陪,骂人,我没那兴趣。
“妈你还是不能沉默,他带脏字骂你呢。否则其他买家不明就里还以为你理亏呢。”儿子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开始成了我的人生参谋。
于是我回复那愤怒的看不见的对手:“平台已经做出公允判决,请尊重他人。也请自重。再出污言秽语,我会举报。”
原以为如此该收场了。没想到数天后,他又继续发言,说平台已经给了他补偿云云。证明他还是有理…
我再也不想参与甚至观看这闹剧,庆幸找到了拉黑选项。
终于,我这被告摆脱了那看不见的黑手……
作者:淡巴菰之味道